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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半审美 | 姜杰

“文献与批评”作为“云雕塑”的理论栏目,分为“理论研究”和“讲座与论坛”两个部分,适时推出展览评论、艺术现象分析、当代艺术理论探讨等,具有新角度、新见解的学术文章。






编者按:

武汉的合美术馆于 2023 年 7 月 8 日为姜杰举办了大型个人作品展“姜杰·俯仰之间”。按惯例,在文献与批评栏目应该发表一篇策展人或相关作者针对展览书写的相关文章,以便让大家进一姿理解艺术家的创作思路以及更多的背景材料。但姜杰提供给编辑部的是一篇发表于 2023 年第六期文学期刊《收获》上她本人撰写的文字。行文直截了当且富于激情。特在此推出供各位欣赏。


《俯仰之间》纸黏土、铁丝、木条、仿真钻石、珍珠、棉被等,2023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我的半审美


俯仰之间


我永远都搞不明白《战争与和平》这种巨著是如何写出来的,书中大量人物的描写,具体到个人性格的描述,个体与他人之间的关系穿梭在整个故事当中,大的历史背景、具体的事件、复杂的人与人、人与事件的关系,这种对于整体的把控能力我都觉得特别难。另外,一部电影,电影导演对于分镜头和演员对白的把控,这些都属于非常专业的范畴。而当代艺术可以依据很多媒介呈现,可以使用视觉、声音、味觉、嗅觉、触觉等,作品中可以使用舞蹈演员但它不是一场舞剧,可以使用电影拍摄手法但它不是一部电影,可以使用新闻报道但作品不会变成一个新闻报道,就像伍迪·艾伦(WoodyAllen)电影中使用了大量纪实性的画面,但最终那还是一部有故事情节的电影。有些东西只是素材,只是样式,只是最终完整作品的一部分。


在做《俯仰之间》这组作品的时候,它没有一个固定样式,它既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具象的作品。它特别的微妙,这种微妙贯穿在整个作品当中。它不再是雕塑中常见的具象形态,而是用一种速写式的手法制作。用身边触手可及又很轻便的材料搭建出一个个不稳定的、不坚固的结构,这样就可以随时搭建、随时更改、反复调整,制作过程中感觉不对就“咔嚓”掉,有时整体感觉不对时,就整体推翻重做,这种感觉有点儿像绘画中的速写,它在传统雕塑中几乎没有出现过。相对于以往坚固的材料和复杂的流程——搭架子、上大泥、翻制模具等——这样一个漫长的周期而言,它像摆脱了巨大的束缚、规则。技术不再是问题。我颠覆以往的经验,建立一个我需要的作品才是关键。《俯仰之间》的制作让我进入到了一种自如的工作状态——结束与开始并存。


2020年以来,人对呼吸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它是生命与死亡的临界点。《俯仰之间》这件作品将呼吸的声音作为背景充斥在展厅当中,呼吸的声音非常直接地把曾经的现实和个人的切身体会及一些隐性的信息相对准确地并置在一起。将其空间扩大,延展到整个展厅,延展到展厅之外,延展到人的心里。面向日常、伸出触角、张开毛孔、保持警觉和敏感度,将其视为一种生活习惯隐藏在身体里生命中,如同呼吸一样。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世界不再非黑即白,而是进入到一种灰度和不明确的状态。当一切都变得模糊,你就会思考以往的经验和模式是否还适用?要如何重建?这些思考不应该只局限在艺术领域。


2017年,日本芭蕾舞演员森下洋子带领日本松山芭蕾舞团来北京,在保利剧院演出了新编舞剧《白毛女》。一开场,突然有几十位白毛女从舞台四面八方拥入舞台中央。我印象里故事中的“白毛女”只有一位,但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群体……她们仿佛代表的是一个性别,而不只是一个个个体,这个场景完全将我震住了。


左:《罅》,石膏,1018×23×30㎝,2023,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右:《一切于我都成为寓言》,玻璃钢、瓷砖、木架、铁链、渔网,266×115×90 ㎝,2020,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2017年我开始制作《罅》这件作品。我先搭了一个长110厘米宽20厘米高120厘米的木质台座,然后按照传统的泥塑手法开始塑造。创作过程中每一部分的呈现除了完善具体形体的制作,我一直努力将气韵融入到整件作品当中。材料和样式的叠加,无论是写实的还是非写实的手法,整件作品是由一个一个的局部构成,尺寸1100厘米左右,长度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相近。《罅》由奇形怪状的山体、沟壑、山脊以及肿胀且暴露的筋脉构成,有一个实体的气息,如一束光、一股气流贯穿在整个创作的形体当中,如同包裹隧道的山峦,山体与人体混淆、筋脉与山路混淆、肿胀与萎缩混淆、个体与群体混淆。


“罅”字,在字典中被解释为:裂开、裂缝,多指山峦、洞穴中的缝隙式结构。10米的尺幅让人联想到绵延的山峦,它又像是溶洞里历经万年腐蚀的石灰岩体、一条留下疤痕的伤口、身体用力时皮下显露的鼓胀筋脉,或是舞台剧里众多身体的群像。作品完成之后,一直没有想好如何在空间中展示,也一直觉得这件作品就这么直接在展台上展出肯定不对。我试着把它悬挂起来,仿佛是在超长的秋千上,也试想着将它放置在寺庙敲击大钟的钟杵之上,却依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合适。但是“对”是什么,我仍然不知道。直到2023年《俯仰之间》个展前夕,我去看了展场,决定将作品《罅》安置在一个高220厘米的空间内,并将整条十米雕塑倒置于屋顶之上,和顶棚融为一体,像是从棚顶拉开经年累月生长的一道裂缝,它变得更私密、更隐晦、更集中地被观看。展厅内灭掉所有的灯光,观众借助蜡烛或者小号手电筒有限的光源进入展厅。观众起初进入展厅并不会按照常规立刻寻找到作品的位置,而是需要探险般寻找作品。这是一种古典的观看方式,类似于在敦煌看石窟或是在西方的老旧教堂里看壁画。这种放置形式的观看包括全黑空间的观看,并不希望作品被一览无余。要求观众手持蜡烛观看的最主要原因是为了加强作品内容的强度,观看形式与内容是吻合的,但这种方式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适合。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会经过一个母体,这是无疑的。当我们都在下面向上仰视的时候,讨论的不是一个空间的问题,而是:我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使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面向的是什么?我们对什么东西有憧憬?这里面有一个关系。你知道你的来源是哪儿,我们不能只是说“母亲伟大、女人伟大”,这都是概念。什么东西是你应该关注的?什么是你要仰视的?什么使你有敬畏心?母爱伟大,母爱是什么?你感激母亲,感激什么?你的观望、关注都应该具体,而不只是词汇。


我的上一次个展要追溯到2014年,在上海浦江华侨城展出了一件长达14.5米、重至两吨左右的大型雕塑——《大于一吨半》,这件作品在当年的展出引起了不同的反响。它在玻璃钢表面覆盖着染过色的棉纱布和蕾丝,用铁钩吊起,悬挂于展厅顶端。置身现场,沉重下垂的体量被若干个铁钩拽起,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外力的作用。制作上依然使用的是传统的塑造手法,它既有雕塑感又有装置性。当观众进入展厅现场,完全被震惊了,它如此庞大、如此熟悉、如此不可思议,让人不禁发问:这究竟是什么?有人说如同是被裹尸布包裹着的器官,有人说是来自于远古的软体生物……


《大于一吨半》之后我创作了作品《一切于我都成为寓言》,它是《大于一吨半》样式的延续,它转向了一种更加不明确的形态。它是植物,是一个葫芦,同时它也像是一个器官,一个干瘪的乳房,或是一个萎缩的生殖器。这个不确定的、模糊的“生命体”状态是我想要的,我喜欢它那种曾经鼓过又瘪过的样子,它被饱满过,又被压缩过,像是吹过的气球那般,这种有呼吸的状态就是生命原有的状态。


此次展出,我用瓷砖为这个硕大的“生命体”做了一个底座。白色瓷砖通常用在厨房,也常被用在卫生间,清洁与污秽相联。这种矛盾的情形加剧了“生命体”的含混寓意。更复杂的是,在瓷砖搭建的台子后面,还设有一座木架,如同为植物攀爬所用的架子,如同一座建筑物。为什么会有一座架子?为什么链条要穿过架子拉扯“葫芦”?为什么它好像要从台子上掉下来似的?所有细节的设计,瓷砖、木架、铁链等材料的出现,它们彼此间的关系,共同营造出极强的戏剧冲突与史诗般的悲剧感,一切于我都成为寓言。


我经常在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折一些桃枝插在花瓶里。2020年春天,偶然的一瞥,我发现桌上有一个东西在跳动,细看是一个从桃枝上落下的花骨朵。这个小小的花苞一直在蹦跳,我完全被惊呆了,我迅速拿起手机把它记录了下来。后来我问过很多人,几乎没有人见过这种现象,它完全没有人为的干预,它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现象。特别巧的是,我于2022年在我的工作室又看见了同样的跳跃,它一直在跳,一直在跳,特别神奇,它的挣扎感让人觉得很伤感。花苞给我的感觉是它离开了树木本身,它所有的反应不再是树木生长的延续,不是该有的盛开,它的反应是来自于现实空间中未知的和不确定的因素,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什么使它蹦跳,什么使它有挣扎感,又是什么使它仿佛要怒放,是空气过于干燥、过于湿润吗?还是气温过高?是在抽搐,还是在收缩?但它是在死去。


我不能确定是什么原因。但总而言之,它所有的反应不再是树木上的怒放。它完全就像人脱离了母体,不再依靠母体来反映个体的成立,一个个体之所以成为一个人,是他与社会直接发生了关系。它的变化不是靠着那棵树上的系统显现出来的,落地的花骨朵不可能再开放,它本身不具备跳跃的特性,跳跃并不是它生命体的延续。


我觉得它是一个很好的作品素材,它的这种奇异性让我联想到了生命本身的凄凉和悲哀,这是我作为人赋予它的。在制作这件作品的时候,如何将手机的低像素视频转换成能够在60平米的墙面上播放的视频,是需要有专业技术支撑的。但无声的播放让我还是感觉到缺少了些什么东西,加入什么样的元素才能使它变成一个对的作品?我日后一直在寻找它。是合适的音乐吗?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直到我多次观看录制的视频中,隐隐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呼吸声,那是我在录制视频中由于身体被挤压所发出的呼吸声,一个对的声音出现了。


《这就是戏剧》, 尺寸可变 高度460厘米 ,布、铁白瓷砖,2021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花苞在呼吸中跳动让我想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一天清晨,格里高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小说中的格里高尔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但它仍然保持着人的心理,有着自己的感觉和思考;可是他的的确确变成了一只虫子,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下,在觉醒的自我意识驱动下。这是多么卑微的反抗啊!眼前的花苞,是否亦在上演一出“变形记”?试想一下:它就这样突然从树上掉落下来,还没有适应,但是已经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法摆脱的灾难……


呼吸赋予了花苞人性。


2023年7月8日,个展《俯仰之间》开幕,这段影像被取名为《落花有言》,最终在一个高6米、宽10米的屏幕上呈现。伴随影像画面同时出现的,还有弥漫在空间的呼吸声,那是拍摄时真实采集到的自己的声音被作了放大处理。呼吸声关联人的情绪,唤起过去的某些记忆,将观众带到一个陌生生命体的情感深处。


2018年北京CHAO酒店将180间客房中的72间特別客房当作艺术发生地,委托中外艺术家现场完成能与未来房客们发生互动关系的艺术作品。在看现场时,客房中浴衣的悬挂方式吸引了我的注意。之后我便决定用浴衣创作一件作品。一般客房的浴衣是两件,我多加了一件。这也许只是一点点改变。这会不会给人带来诸多想象?在以往的作品中我常从与人自身相关的细节出发,通过不同的方式来留存、放大容易被人忽略的事物,从而让观者留意到强烈又隐而不现的情绪、似曾相识却已流逝的时光,或是某种难以准确描述的心理状态、气息,并在此基础上产生更多思考。当浴衣挂置在客房的浴室旁,我仿佛看见浴衣被一个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不同的幽灵进入,使浴衣如壳如载体一般存在。所以在制做过程中我将三件浴衣浸入石蜡,让布料与蜡两种截然不同的白色材料发生联系,从而在客房的有限空间内通过对材质、肌理的变换把控,完成简洁而具有丰富解读可能的创作。我以往的作品常常以纪念碑式的体量感放大人们忽视的细节,这次,则用石蜡固定住了布料的柔软与稍纵即逝的时间。


客房中悬挂着浴衣比人们常规印象中的多出一件,它们看似柔软,实际却坚硬、分量十足。它呈现的是一个令人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把不可言说可视化。在简洁的意向背后,我试图邀请观者思考更多。之后这组作品参加了由崔灿灿策划的在深圳坪山美术馆展出的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展。此次,我将三件浴衣等比放大到460厘米,并加入了镜子、苍耳、渔网……


在2023年《俯仰之间》个展中我将三件超高超大的浴衣悬挂在高6米的展厅,地面配上了白色瓷砖,在布光时加大了光的强度使之如同戏剧舞台,并将它与现实拉开距离,把日常生活戏剧化。它仿佛上演着荒诞,又像是一场赤裸的过往,这就是戏剧。



全文刊载于2023-6《收获》



【完




 
 

关于作者  



姜杰,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自1990年代初以来一直活跃于中国当代实验艺术前沿。主要雕塑和装置作品有《易碎的制品》(1994)、《大于一吨半》(2014)、《俯仰之间》(2023)等。多次举办个展,并参加国内外重要展览。曾获2009年马爹艺术人物大奖,2009年 时尚COSMOPOLITAN年度时尚女性大奖、2015年中国ACC艺术大奖提名等。



 
 


排版:郑彭艺

编辑:金龙

审校:琴嘎

资料提供:姜杰、《收获》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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