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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淞 : 灭点

“人物随访”聚焦于当代雕塑领域中青年艺术家的个展,具有实验性的群展,著名艺术家的大型美术馆个展以及 相关的策展人、学术总监,还有实验性的艺术团体和独立空间的负责人等。

作为“云雕塑”的一个深度访谈栏目,坚持三个基本原则:一 现场性――在中青年雕塑家展览现场或工作室,以视频形式采访艺术家;二 艺术家角度――基金会志愿者艺术家作为记者和编辑面对面采访;三 基于雕塑的视野――关注从三维空间出发的雕塑、装置及身体等相关展览与事件的发生。





编者按:

2021年7月21日杨淞在AYEGallery的名为“灭点”个展开幕。青年艺术家杨淞自2019年起以摩托车骑行和旅行为灵感,以特殊的身体感知切入装置和雕塑创作,讨论速度的物态和暴力。

 展览海报,2021,图片由北京公社和艺术家提供



Q:云雕塑

A:杨淞

 

Q:这次展览主题的内核是什么?


A:“灭点”来自一部电影,vanishingpoint,中文名叫《粉身碎骨》,它是一部公路电影。讲一个人狂飙车横穿美国,最后他选择死在了路上。实际上在三维世界没有灭点这个事儿。当我们开到公路灭点那个地方的时候,那儿是你身边一样的风景。我觉得这次展览做的是一种去身体化的东西,但是同时身体又变得更强,就像说这个速度就是完全的一种身体的体验,我之前做作品是直接来拿泥巴怼,用身体跟材料直接的关系,但这次我有点把身体拿到后面了。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机器制造或者说是机器构成的一个世界,肉体有一部分代表我对大型机器的一种恐惧。原来我一直在用手工来面对无处不在的工业,这一次我彻底使用了工业化的手段创作,它是可复制的,是冰冷的,也是没有任何肌理的。也相当于我去面对恐惧,今天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我们已经察觉不到的恐惧,我们已经没法再回到一个农耕的文明,我们用的所有产品都是由机器加工出来复制出来的,所以我感觉其实我和那块机器上的肉没有任何区别,作品是我肉身体验和对于恐惧的直接表达。

 

左:展览现场,2021,图片由艺术家和AYEGallery提供

右:杨淞《透纳与动车》2021,不锈钢板、钢丝,92×122×9㎝,图片由艺术家和AYEGallery提供

 

Q:速度对你意味着什么?


A:放在正中央的第一张画,实际上是我跟美术史的一种对话,它背后的图像是透纳的火车,在他那个时代其实也面临着世界大提速的这么一个时代背景,就是工业革命。我觉得没有重力没有速度,可能暴力就不存在。比如说如果没有重力,没有惯性,没有加速,两个东西碰在一块,它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但是因为有了重力,因为有了加速,两个东西相撞就会形成力的持续作用,就会产生暴力。如今我想讨论的速度也跟今天的加速有关系。速度是一种暴力,这种暴力除了让空间透明、产生不确定的状态,另外我觉得它对我们肉身其实也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暴力。这种暴力可能不像机器雕刻肉那样直接的血腥,而是其实我们现在拿着手机,我们就活在这种速度的暴力当中。因为手机背后的传输的数据速度就是光速的运行,我们因为时代的这种加速,实际上一直在受这种速度的侵蚀,但是可能并不太能够感受到,甚至有一半的时间在享受这个事情,所以这些转动的作品意外的产生了暴力的现场。或者说解释的更清楚一点,就是更快的速度是一种权利,这种权利左右世界的发展,形成世界的这种优越的权利。我的作品也是通过这种静止化的运动来观察暴力产生的瞬间。

 

Q:你的创作过程包括骑行、旅行的经验,创作过程和最后物化的呈现之间存在矛盾吗?怎么决定物化的形式?


A:我觉得要从一个做雕塑的角度来看,艺术家跟材料之间的关系是互相生长的。我也在不停地摸索,我也不确定哪个时刻决定了我最后的呈现,是两个方面一起走的。比如最终材料选择用头发丝细、0.1毫米细的钢丝,是它的存在让我觉得经验可以再进一步物化。它的韧度、拉到的直度,它的光泽,透明感,既有存在又有透明性,是材料给我带来了新的东西。另一方面,每根线条都是一根根绷上的,每根钢丝都有我父亲对亲情的执着。这个活给任何一个工厂做都会有瑕疵,我剪掉不会心疼,但是我父亲帮我做的,中间有几次他不满意我只好剪断重做,所以这每一根都包括了情感的张力。而且并不因为它们是钢丝就变的很坚韧,其实很容易就会断,所以它又变成了另外一种紧张,我每次搬动每张画都很小心。又比如因为数控机床它的精度,包括这种实心铝的这种材料,包括它阳极氧化出来这种着色的稳固的质感,各种对称性让我觉得好像这个作品成立了。我感觉到最后你跟材料的缘分、跟材料的这种对抗之间最后留下什么痕迹,那个东西是个结果而已,但是那时候所有的对抗其实都在这个过程里面,这时候可能是做雕塑的人才会遇到的问题。

 

Q:你的艺术实践受到了美术史中哪些线索的影响?


A:我手上纹了两把雕塑刀,我觉得这辈子我就是跟雕塑干上了,但后来我发现到今天一直在去身体化,我在隐含掉我跟手工的那种直接对抗。

一开始我在工作室用小电钻插着雕塑,在家里面玩出一系列这样的东西。出发点是想找到一个自己的办法来处理雕塑的形体。我觉得老先生经常讲做雕塑要有核心的东西,无非就是说你的高低点的串联、你整个动态、整个运动的走势要有内在的逻辑,比如贯通。我希望用一种更理性的办法来处理这些问题,用加速其实就在找核心,不仅是转动留下来那个东西,包括消失掉那个部分。或者说当我把雕塑加速的很快的时候,它形成了两个核心,一个是消失的核心,一个是看起来它存在的核心,但实际上它也是一个变化的空间,它分了几个内核,而最终能留下怎样的内核是我特别感兴趣的。

上一个展览我做了好多泥塑,实际上核心是在毁坏雕塑,最后我把它都溶解掉了,做成一个视频。如何销毁一件雕塑,而不是如何做一件雕塑,我觉得那个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包括这次展览中,在转动的过程中消解一个雕塑的实在形体和它的空间变成了我重要的任务,好像我在对抗那种我一定要做一个实体雕塑的状态。我的确非常喜欢未来主义,因为他们其实在讨论时空的连续性和一种雕塑的动态的状态,甚至想产生更高维度的东西。100年前未来主义出现,是一场拥抱科技投奔速度的狂欢,那是一场乐观的革命,对加速的未来充满信心。一百年后的今天,这个时代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那个时候对未来速度的想像。但是提升的速度给世界带来什么呢?是比以前更美好吗?比起未来主义站在工业革命的起点上憧憬加速的时代,100年后的我们正在以更高的速度被卷入超速时代。那结果不一定是好的,因为谁都不想坐在一辆没有刹车的车上加速。

在这辆车上,所有人都被裹挟加速,我努力想让自己停下来,于是我用我的方式去接近停止,用加速对抗加速,用运动停止运动。来寻求片刻的静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看似是喜欢未来主义的,而骨子里恰恰相反。未来主义崇拜速度,而我的核心是畏惧速度,试图逃逸这速度。

我把雕塑加速到极高却试图寻找它的静止,而又在静止的轮廓上找速度。在二维三维中间来回穿行,在这过程中我看到了速度的暴力,速度的绝对统治,我看到了在这场大加速的尽头人肉身的无力和多余,就像机床上的肉毫无抵抗之力任由切割。由此我想在,这场加速的狂欢之初,谁能料到人创造了加速的时代,而这加速时代的终点却是反人的。我相信这场大加速最终一定是超越光速的,那速度的极之美恐怕以人现在的肉身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任何有质量的物质最后都无法超越光速,而肉身到最后一定是人类进步的阻碍。祛身体化也许将成为超级加速时代的基本规则,这大概是我们所要面临的“新未来主义”了吧?

 

左:杨淞《离心力肖像》2021,影像,图片由艺术家和AYEGallery提供

右:杨淞《旋转的肉身》2021,录像,4'30'',图片由艺术家和AYEGallery提供



左:杨淞《离心力肖像》2021,装置,展览现场,摄影:张一

右:杨淞《离心力肖像》局部,2021,装置,展览现场,图片由艺术家和AYEGallery提供

 

Q:你的几件动态装置中,物体的运动需要灯光设置的配合才能达到特殊的视觉体验;在看似平面的作品中,三维的钢丝构成了视觉的运动感,可否谈谈你对物体和视觉关系,或者三维与二维的理解?


A:我先回到后者讨论二维到三维,当我们看到一个灭点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其实灭点是不存在的,它只是维度之间的差异。就像这些钢丝形成了三维的空间,但从正面看又回到了二维的平面,构成反复的错觉。我们可能一直游离于两个维度之间,视觉常常看到的是一个二维的世界,但身体又生活在一个三维的世界里,我们经常会因为这些信息的不统一而出现一些幻觉。比如说行驶在高速上,我看到灭点,看到远处的风景,像是从一个锥体的中心慢慢溢出的色彩一样。这种视觉在高速的状态下,让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所以关于灭点本身其实是在围绕着维度之间的讨论,同时也与速度有关,有时候我会觉得速度是一把跨越维度的钥匙,如果我们保持慢速的话,我们就在同一个时空里,但是如果我以光速运行的话,可能就会穿越到另外一个时空。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速度来解构现在所有的维度关系?所以我作品里会有慢速和快速,其实还有一个静止的状态,静止也是一种运动,包括对称也是一种运动,静止、慢速、快速和对称,它们构成了这个展览的几种速度的关系。


Q:云雕塑

A:冯兮

 

Q:在这次展览中,你与艺术家是怎样合作的?


A:在这次展览呈现之前,我已经和杨淞碰撞过一年左右的时间。这些作品最开始都是用他以前比较传统的方式做的,比如手工编织,也用线做螺旋状的尝试,但是比较失败。这次展览的原点就像展览的名字“灭点”一样,取自加拿大的一部电影,它另一个中文名叫《粉身碎骨》,我觉得这是每一个赛车手或者说追求速度的人都可能会面对和探讨的终极结果,类似向死而生的那种状态。

在我看来,杨淞在速度这个主题下所做的所有作品都基于他具身的认知,他经常和我谈他旅行途中的身体感知,就像我们俩刚才在路上聊到对风的感觉,我觉得风的感觉是我们在汽车里无法体会到的,即使它在高速运转,因为有铁做的保护。在我们的俗语里汽车是铁包肉,摩托车是肉包铁,只有把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才能感受到动力学所产生的空气对肉体上的刺激,这是完全区别于日常的体感认知,并且对大脑的刺激非常强烈。杨淞跟我讲,骑摩托最高一次加速到了260迈,我开车都没开过这么快的速度,所以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但是通过他对身体感知的语言描述,我能进入到那种语境,那种情境里面,就像看他雕塑一样,他的雕塑中拉丝、旋转的痕迹所形成的模糊感,就像是我们面向远方时所产生的视觉感觉。

这次展览杨淞所做的最大的一个挑战是他放弃手工的这一部分,我们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特别爱雕塑的男孩,而且他还喜欢用手工用泥去做东西。就像我前面说到的,原来他尝试用手工做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法按照程式和规矩的做法去完成,他第一次感觉手工有困难。原本那些手工的粗糙感能够在以前的雕塑作品中带来力量,而在这里感觉不对味,于是他选择了放弃手工来制作雕塑。这对他来说是一次跨越,作品全部用数控的精密仪器进行完全相同的切割,然后再组装,而这些仪器所带来的精密度,包括遗留下的均匀的痕迹,达到了他想要的速度。这对杨淞原来的手工系统是一个摧毁性的改变,同时因为放弃了自己最沉迷的方式他也很挣扎。对于我来讲,当看到他新的作品的时候是感到震惊和兴奋的,但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害怕,一个雕塑家去除了自己的手工性,创作变成工业生产之后,它还是不是真的雕塑,他是在创新,还是放弃了雕塑属性而转变成绘图和加工这样的商业生产链条里的一部分。不过,我发现通过杨淞的这一次放弃和他重新树立的作品,可能是雕塑的语言拓宽,这种拓宽不光是在制作上的工艺上的,也不光是艺术家所依赖的手感,那种所谓的雕塑本质带来的那种快乐,而是达到自己语言准确性的一种选择。从作品的语言来看,我觉得目前是非常准确的。在我们磨合的一年左右的时间当中,我所做的工作是帮助杨淞松去控制和解除他的欲望,通过破坏,释放他巨大的创造力,促使他不断想出新主意。而展览中所呈现的作品是回望过去两年当中表达准确的成果,所有的作品是给展览加分,而不是在增负,在阅读的时候增加困难。这次展览中杨淞很坦诚地把他的工作方法搬出来给大家看,我就是用数控机器做的作品,我不回避。这种偶然出现的改变是他对雕塑重新的理解,就像我刚才所说,杨淞是一个迷恋于手工手感的艺术家,这一次他放弃了自己所有享受的东西,而反叛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他语言的准确,让我们感觉到静态中微妙的速度感。比如那件《离心力肖像装置》,通过频闪灯把高速旋转的头像控制到类似定格的状态,在这里讨论了一个瞬间和永恒的问题,把一个高速运转的物定格为一个永恒的瞬间,甚至类似于一张照片、一件雕塑。借由仪器所造就的这种错觉,他的雕塑语言成立了。

 

Q:展览的生成中有什么意外或遗憾吗?


A:光的出现在预设之外,这一次展览从图纸上的设定到最终的呈现,从画廊、艺术家包括策展人的角度,都是在布展完成的前几天才真正见到实物。大家都有概念,这些作品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怎么展示,但是和面对实物的感觉相差甚远。比如说光泽,因为之前没有机会挂在画廊干干净净的墙上,然后去打灯,而在实际的展示空间中你不得不面对日光和白炽灯,这个时候才发现作品里出现了一圈光晕。当时我想这圈光晕是不是多余,因为特别怕这件作品被意外的惊喜所吸引,这样语言就变得跑题或者不准确了。但是后来想钢丝本身的特性如此,它有这样的表现能力,应该有这样一个外部光源给予它意外的效果。展览空间的特殊性在于它在居民楼的环境里,但还是一个相对干净的展厅。不过其实很难不让整个展览呈现一种过于干净的局面,每次展览我都会留下一些残缺性和不完整性,甚至撤掉一部分作品,把容易解读或帮助解读的东西去除,然后留下一个不用去解读的一种状态。但是这一次我觉得不太能把自己对空间的理解整合进展览当中,因为太局限了,也由于作品的属性,这次杨淞的作品呈现出一个比较统一的风格,几乎都与速度有关,由速度出发去实现作品的规划。在展览的逻辑关系和作品的排列上我们也会有一个相对的考虑。比如进门的右侧开始要做关于速度的相对概念,它不是一个固定的量值,它的快慢取决于你对速度的体验,所以在那个空间选择放置几件慢速旋转的作品,作品在底座上缓慢转动,但如果不说很有可能看不出来,几乎看不出来它在变化,这个空间相当于在谈一个永恒瞬间的关系,看似静止的运动状态。

 

时间:2021721



【完





关于艺术家 



杨淞1987年出生于辽宁。201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现工作和生活于北京。

个展:灭点,AYE画廊,2021;木⾉土,杨画廊,2017;治愈,杨画廊,2014.

群展: 水落石出,中央美院陶溪川美术馆,2020; 沉默的叙述,银川当代美术馆,2019; 敲山震虎,金鸡湖美术馆,2017; 萧条与供给,百家湖美术馆,2016; 中国艺术家邀请展,泰勒基⾦会,2015; 治愈,杨画廊,2014。





排版:郑彭艺

采访:张一

辑:金龙

责编:张一

审校:琴嘎

资料提供:杨淞、冯兮、AYE Gallery

致谢:AYE Gall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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