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移北 : 我只是一个通道一样的角色
“人物随访”聚焦于当代雕塑领域中青年艺术家的个展,具有实验性的群展,著名艺术家的大型美术馆个展以及 相关的策展人、学术总监,还有实验性的艺术团体和独立空间的负责人等。
作为“云雕塑”的一个深度访谈栏目,坚持三个基本原则:一 现场性――在中青年雕塑家展览现场或工作室,以视频形式采访艺术家;二 艺术家角度――基金会志愿者艺术家作为记者和编辑面对面采访;三 基于雕塑的视野――关注从三维空间出发的雕塑、装置及身体等相关展览与事件的发生。
编者按:
张移北的作品是立体的,但又可以说是线性的。尤其观众在近距离观看作品时,视线会类似跟随着一根蜿蜒管道的局部而移动自己的视线和脚步,去寻找管道的尽头,是剧终还是新的序幕。从多数作品来说,艺术家更多的是把局部的终点作为转折或新的起点,持续进行着结绳记事般的讲述和延展。
张移北的工作室在二环内的胡同里,对于创作立体物件的工作者来说,算是一个微型实验室。我在工作室门口的胡同里开了个来回也没找到停车位,最后停到了大路上的医院里,第二天收到短信才得知胡同是单行道。但不同于工作室门外胡同的单向设定,张移北作品中的叙事是双向的。切入点不论是起点、终点还是某个中间点,都可以成为观者自身的起点并由此前进,这既不影响观者的观看,也不阻碍创作者的表达。
另外,“借用”和“改造”也是张移北作品里的关键词。作品呈现出来的第一印象是熟悉和亲切的,这是艺术家提供给观众的友好铺垫,而接下来陌生和荒谬甚至暴力的改造和介入才是艺术家的真正发力点。最终,这种荒谬的熟悉成为了她作品的整体气息。
展览海报,2022,图片由松美术馆提供
Q:云雕塑
A:张移北
Q:你近年创作了不少立体作品,你认为自己是一个雕塑家还是艺术家?
A:我觉得我在做的是雕塑的感觉。我当时没觉得我做的是艺术或什么的,好像更多跟材料跟空间有关系。然后我是有在制作的感觉,让我觉得是在做雕塑,不是在做一个更大的艺术的概念。
我其实不是特别明确什么是装置,我觉得装置可能更多的是跟空间产生的关系。我感觉我的东西它跟空间有一些关系,但是我自己看来,它其实更多的是一个制作的过程,是跟材料还有概念,跟我自己的生活有关系。
我好像没有一个定位,但是我在走的路线更多的像是自我的探索,我觉得不是对于雕塑或者对于艺术本身的探索,也不是对于材料的探索,更像是对于我自己生活的探索。然后作品我想反映的或者想要更好地去呈现的,也是我自己的一个个人的状态,一个反应或者发展的状态。我也好像没有特别多的考虑自己在艺术行业里的位置,因为关于工作,所以必须要做嘛。
Q:你在创作中更在意视觉、空间还是其他?你又是如何看待作品风格的?
A:我好像也没有一个特别在意的点,我在意的就是在做的状态,然后也没有考虑我在做什么,好像都是很随机的。有一些东西,就拿过来,出来的效果也是凭感觉凭直觉。我觉得对了,就出来这样一个东西。做之前也没有想过画一个图或者做一个效果之类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展厅的时候凭感觉把之前的材料重新组合起来。
是会根据空间有不同的状态,但有的时候也会是一样的。大部分都是换了不同的空间,它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动,或者说根据空间做一些改动。但材料都不会有大的变化,还是那些材料,可能是呈现的方式不太一样。比如说有的它会有一个更强的连接,但是到另外一个空间它就不连接了。
我好像也没有考虑过风格这个东西。有点像材料它自己在走,在运作的状态。我更关注材料跟我之间的状态,我跟材料的距离感。
“卧读:囚徒、情人与间谍”展览现场,2019,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Q:那是什么在引导你的创作呢?
A:应该是复合的,比如这段时间的情感状态,但是又不可能只是情感状态。我做的时候其实完全都没有想过我要做什么,然后也没有想过为什么做,好像还是凭着本能看感觉去做。不一样的时间做的东西只是反射了我在制作当下的状态,还是比较个人或者私人的一些东西。其实就是凭直觉。在摆放或者是在组装,在选择用这个或者不用这个的时候,没有想过为什么,就是感觉当时那个点对了,然后就用了。
Q:作品中的材料除了新制作的,也有一些二手材料,你是如何选择的?你觉得二手材料在作品中的状态和它原本的现实状态有什么变化?
A:大部分是新制作的,有时候会选取一些直接的现成品。我自己看的话,更多的是视觉上的,也没有特别多地去想这个材料作为现成品的概念,或者是它背后的一些意义,主要还是凭直觉。
我觉得东西其实可能还是那些东西,只不过是人走进展厅,以一个自己的角度去看作品的时候,更多的是观众自己的加工,就是带入他自己的日常生活的经验,然后把这个东西加工出来。或者材料本身可能也会在他的生活中出现,到了展厅里面反倒觉得那个东西离他远了。
我好像也没有特意去选择材料,就是在平常生活里面的材料。有一些是现成品,有一些是看到某个点,然后把它们重新做一个复刻,变成材料。但是在我把作品拿到展厅之前,其实更多的是在随机选择,然后在展厅里组建成了一个作品。
我稍微会刻意的选择一些公共设施类的东西。比如说我有选城市电力系统或者城市水利系统,这些最累的(系统)。我感觉他们好像是我们每天日常生活都必须要收集到的、用到的东西,但是并不被我们在意。同时,这个系统它又会连接着所有的人的状态,虽然这些人我们不会每个人都见到,但是我们都被这样一个公共系统连接着。我觉得这还挺有意思的,有点像城市地图。
比如说在发电厂或者是水库,它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集合。然后它通过电缆也好,或者通过管道也好,传到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这些管道它就好像组装成了一个城市的地图,它有一个集合的地方,也有发散的地方。这些发散的地方其实它在某个程度上又是一个集合的状态。有点像人和人的关系的系统。
左:“烬余”展览现场,2020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右:“身处绝望之巅”展览现场,2021,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Q:作为90后,你在使用材料时有没有考虑材料的时代性?或者说你的选择和其他世代有什么区别吗?
A:肯定是有的,但是可能不是刻意的。因为每天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里面所见到的东西都是具有时代性的。有区别也没有区别,这个要看从哪一个方面来看,如果意识形态的话可能有一些不一样,日常生活的话,生活方式其实也变了,也会有一些不一样。但其实人和人的关系,以及很多基本生存的材料还是一样的。
Q:比如选择高压锅的部件,我觉得材料选择上挺有时代感的,能说说那组作品还有天井里那件新作品吗?
A:高压锅的作品是《陈旧病变》,但是你看到高压锅会有怕它爆炸的感觉吗?我从小就是特别害怕高压锅,然后总是担心他会爆掉。
那算是锻造的作品,其实就找了一个做铝的师傅帮我给卷了一卷,但锅盖是真的。这个是我2020年做的,疫情过了半年多,那个时候我的心理状况很压抑。然后刚好家里有人上医院拍片子,它会有一个陈旧病变叫“钙化灶”,就是你身体的器官曾经出现过病灶,然后在里面愈合了。“钙化灶”其实就是你器官愈合的一个疤痕,它不会对你身体有影响,但是你得过生活疾病的一个证明,我就感觉跟我那个时候的心理状况很像。还有高压锅给我的感觉也是很压抑,很怕他爆发的状态,然后它里面做的东西,又应该是一个很更黏腻或者更软烂的东西,在我看来是有一个反差的感觉。
天井里的新作品名字叫做《当春天来临时,第一道阳光属于我》,是普契尼的一个歌剧叫“艺术家生涯”中间的一段台词。
歌剧讲的是哲学家、音乐家、作家跟画家,他们生活在一个阁楼里面,然后他们遇到的一些人跟事。因为阁楼很简陋,他们的生活也特别清贫,但他们其实是很阳光又很充满希望的状态。然后跟我当时做的时候的状态很符合。
这句话是其中一个女性角色叫咪咪,她唱出来的一句话。我在制作的那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思考我跟人相处的一个方式,好像永远有一个罩子,在一个自我防御的状态,没有完全地跟人敞开。可能也是这样一个契机,我发现如果更敞开一些,会有不一样的生活状态,所以选了这样一个题目。但是跟作品无关,可能跟我那个时候的状态有关。然后我用了三层的棉被做主体,中间又放了一些日常生活的,还有一些不是日常生活的东西。
张移北《当春天来临时,第一道阳光属于我》2022,铝、综合材料、现成品,尺寸可变,图片由艺术家与松美术馆提供
Q:我记得你还有一件在墙上挖洞的作品,那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呢?
A:我那个展览的题目叫“所有的东西,凿上一个洞都可以成为花瓶”。是当时我一个朋友说的一句话“你做那些东西,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把它们变成花瓶的话就很好售卖。”然后我就说对,其实我们在做的这些事也就是做一个花瓶的事情吧。
做一个作品,可能它承载的更多的是外界的东西,并不是它作品本身。其实每个人看到这个东西的反应也不一样,就像一个花瓶。每个人看到花瓶,他可能想放的花也不一样,或者他想摆放的位置也不一样,有点像作品的概念。然后我就想,那我把那个展览里面的所有的作品全部都变成花瓶,但是花瓶的概念不是真的实用性的花瓶,它更像一个概念上的花瓶。
Q:那在这些作品中你如何把握个人和材料的关系?
A:这个要看每个人对个人的概念是怎么理解的。我对个人概念的理解就是,我其实是外界构成的,那么我个人其实也跟外界是相同的,我认为你也是外界的一部分,你也是同样由外界构成的,我觉得我跟你,或者说每一个个体之间都是相同的一个世界。
但是每个人的角度可能不一样,每个人看到的生活侧面也不一样。比如说一个杯子,我看到的是我的角度的一个面,你看到的是那个角度的另外一个面,可能你觉得这个杯子对你来说有纪念意义,而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个白色绿色红色的杯子。我们在看到同样东西的时候,其实想法不一样,感受也不一样。
我觉得不需要去把握,比如说我有一个材料,我认为它是个人的,那我选择的方式就是它对于我的感觉。但比如说你看到这个材料,你对同样的东西你有你自己的感觉,其实这也是把控不了的。
我觉得我也是材料的一部分,或者说我只是被材料所利用,我帮助材料它们回归到自己的状态,但是我并没有去指挥或者去挪动这个材料,更像是材料在控制我去做一些事情。那个出发点不是我,更像是这些材料自己移动的。材料从外界穿过我的身体,再回到一个地方,我只是一个通道一样的角色。
Q:有人会觉得你的作品有很强的悬空感,你觉得这种悬空感和女性艺术家有关系吗?
A:我没有刻意去想过悬空感,但我不是很希望它完全是基于某一个支点或者一个固定支点的,它可能是漂浮在一个地方,或者是一个深入进去或者突出来的状态。
但其实算重量来说的话,他们很重。我在制作的时候,其实很喜欢有分量的、很实的东西,但是到它们变成作品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要他们看上去特别的沉重,或者是有分量。比如说在用金属的时候,我就不想让他们非常的坚硬或者尖锐,我想让他能变得更柔软一点。也不是刻意的,我觉得如果他是那种很坚硬或尖锐的状态是不对的,在我看来是不舒服的。
我没有考虑我的性别,对于我自己女性的身体也没有特别去关注这一块。但是我也是一个女性,所以我可能在作品中会有一些不自觉的东西,但不是我刻意去表现的。
Q:你的作品里有一种立体空间与二维线性并存的感觉。也就是作品和空间有关,但同时又有类似叙事的线索引导观众向前追寻,而且标题也很有文本性和叙事感,能展开谈谈吗?
A:我其实是把标题当成材料的一部分来看的,然后有好几个标题都是跟童话有关,或者是把某一个剧目里面的某一段话直接截取过来的。其实这个标题跟作品没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我把它放到这个地方,就好像是有一个主题,实际上只是材料的一部分。但是希望可以给观众一个影子一个状态或者说是一个方向,可以有发散性的感觉。
我认可你说的,但是我觉得可能别人不认可你说的。我自己看我的作品,其实它有一点混沌的状态,我也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然后我也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结束。还是一个整体很分散的状态。
Q:你在英国留学时的创作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或者转变吗?
A:那个是我在本科的时候做的那个阶段我一直在探索研究每一个材料背后的概念。我当时用的是聚乙烯,就是发泡。然后我回到老家大庆,就想说做一个地下的东西拿到地上来的感觉。那个其实是一个“面包”,也是说想让这个单一的材料更有散发的概念性。
张移北英国留学期间的创作,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你要是光看作品的话,“面包”那个只有一个材料,第二个(作品)它有杀虫剂,有金箔,还有一些比较复合的组合材料。我也是在那个时间里探索从单一材料到材料跟材料之间发生的反应。
我觉得制作方式有一点点改变吧。当时上学的时候还是一个学生状态,很多材料其实各种受限,制作还有金钱方面也会比较拮据,然后毕业之后开始做东西就可以把想法更多地去呈现了。概念其实没有特别多的改变,每一件作品的元素可能没有那么多,但是稍微有新鲜的改变。还有铸造,在英国上学的时候,我就很想铸造很多东西,然后太贵了,还有做玻璃也是觉得太贵了,但是回国之后成本下来很多,也就可以把东西稍微做大一点了。
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越做越不想说了。转变就是我觉得分析来分析去挺没意思的,但是你现在给我一个东西,或者让我分析我的一个作品,我也可以分析。如果就纯分析的话,我可以把每一个材料都说说好多个侧面,但是觉得没意思,我做的时候就不是那么想的,我说出来它不是真的。
Q:现在你选择把工作室安在北京的老胡同里,这和你正在进行的创作有关联吗?
A:我本身就想找一个比较有人气的地方,然后我觉得搬过来也挺开心的,就是我跟邻居跟旁边五金店都认识,今天还帮我收快递。每天他们走过还给我打招呼,跟我聊天,都是生活里面的人还挺开心的,跳脱出行艺术行业聊聊家常,其实感觉更好玩。潜移默化的肯定有产生影响,但是不是直接产生联系。
(新作品)那个东西是毒饵站,墙边放灭鼠的,我感觉挺有意思的。一开始我不知道那个是什么,在我家楼旁边看到了。后来我一看好像是把老鼠弄死的,它还是一个陶制的,我觉得颜色挺好看的,挺有意思的就买回来了。有一点像北京车外面车轱辘上挡的盖子,防狗尿的,我感觉这种东西还挺好玩的。
时间:2022年9月23日
【完】
关于艺术家
张移北,1992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现工作生活于北京。2017毕业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雕塑系获硕士学位,2015毕业于英国伦敦艺术大学雕塑系获学士学位。2019 获第七届明天雕塑奖“年度奖”。张移北的作品以探讨材料 (物质)为主。外部更多关注材料的构成:如硅胶、玻璃、芯片都以硅 元素为主要组成,但是分子不同的排列组合却使得他们呈现完全不同的状态。内部关注的 是“材料”的延伸,相比较,不仅是艺术家运用材料创造作品,更是材料本身的特性塑造了艺术家,使艺术家成为该材料特性的延伸与反馈。
排版:郑彭艺
采访:胡庆雁
编辑:金龙
责编:胡庆雁
审校:琴嘎
资料提供:张移北、松美术馆
致谢:松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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